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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一章 奈何成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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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他仍記著,那是多年前的事了……

她淚眼盈盈。

這眼依稀還是初遇時,那一雙橫波目。隔著湘簾,望過來。

霎那之間,綠綺琴的琴心變了——

“蒹葭蒼蒼。白露為霜,所謂伊人。在水一方。”

他仿佛真見著古人歌詠的女子。素色衣裙,幽立水邊。風拂過,湘簾輕擺。悠悠蕩蕩,如女子乘舟涉水而來,輕微的響聲。在他的心裏變得清晰劇烈。

綠草蒼蒼。白露茫茫。

他看見命中註定的女人等待著他,因為她映在水裏的倒影,正是他。

揚眉輕瞥。他不動聲色地窺望。他的才名。或者單單是這把梁王所贈的綠綺琴。就足以使身邊這些附庸風雅的人裝模做樣地閉目欣賞了。

“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……”

他在意的。是簾後隱而不露的知音。

她的身影雖然隱沒在簾後,仍可窺見伊人眉似遠山,面若芙蓉。遠遠近近,像一幅清麗的畫——蜀山蜀水中盛開的一蕖芙蓉。

只是,他在水邊徘徊四顧,仍是不得親近。

他相信自己再高超的琴藝,在她的面前亦不艱深,一曲《鳳求凰》在別人聽來如聆仙樂,於她卻是尋常。不過是兩人對坐交談,娓娓道來。他們是彼此心有靈犀的兩個人。如同這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的清絕,一切的手段方法都用不著。由你心入我心的自在無礙。

簾風後面,鬢影釵光,桃花旖旎,她的身軀輕輕顫動,聞弦歌而知雅意。

鳳兮鳳兮歸故鄉,游遨四海求其凰。

時未遇兮無所將,何悟今夕升斯堂。

有艷淑女在蘭堂,室邇人遐毒我腸。

何緣交頸為鴛鴦,相頡頏兮共翺翔。

鳳兮鳳兮從凰棲,得托子尾永為妃。

交情通體必和諧,中夜相從別有誰?

——《鳳求凰》

他讚她高貴如凰。

是的,他在示愛,他要“求”她!

她砰然心悸!

這一曲畢,她推說熱,回到內堂,她需要凝神。

沒有人知道,在剛剛的幾分鐘之內,她萋萋的芳心已被打動。

17歲時嫁了人,那時只是年少夫妻,並不深知愛的歡娛和哀痛,還沒來得及學會愛,不足一年,他死去,她回到娘家。

對那個人的思念,後來想起來,更多地是對自己的憐憫,將所有的青春美貌放諸他身上的一場豪賭,結果還沒開局就被死亡。

一切還沒開始,不應該就此結束。

野心而放任的她並不甘心。

或許,每一個失敗的女人都會不甘心,但是卓文君,無疑多了幾分勇氣,幾分眼光。回家後她一直這樣寂寂地,父親以為她是為情所傷,因此並不願拘禁她。

沒有一個慈愛的父親願意拘禁自己的女兒,何況,在他眼中的女兒是如此的溫柔,美麗,憂傷。

他好像並不知道女兒的多情。

所以後來,她才能如此輕易地和司馬相如夜奔。

豈只是多情,其實文君的心內一直如薔薇盛放。只是她不打算讓父親走近她的花園,窺見她心底的秘密。

不過,多情不等於放蕩,如果遇不上讓她陽光豐盛的男子,那麽文君寧可一生寂寂。

他來了,這個說話略有口吃的俊雅男人,巧妙地避過了自己的弱點。

他用綠綺傳情。琴音如訴,她心動神馳。

鳳兮鳳兮非無凰,山重水闊不可量。

梧桐結陰在朝陽,濯羽弱水鳴高翔。

文君夜奔。相如家徒四壁,她拋下千金之身,當壚賣酒。他也舍得下文人的架子,*灑脫,穿上粗布衣,就在小酒店裏當起了跑堂,和夥計一起洗碗刷碟。

想必真是存了寒磣老爹的意思,使的苦肉計。

不然在成都賣酒就行了,何必巴巴地跑回到臨邛來,好開不開,把個酒店就開在老父家門口,挑明了試驗卓王孫的舐犢之心有多深:我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,你兀自高堂美酒,我看你忍不忍心?

主意必定是文君拿的。

只有女兒才最了解自己父親。她料定父親過不了多久,一定舍不下面子,會來阻止她的“莽撞”。

果然!父親很快就登門“求和”。

鬧市當壚,她的人就是這樣的生動活潑,出人意料。

他也好,是才子,卻不拘泥於行格,沒有迂腐文人的黴味,滌器街頭,依然坦蕩蕩自在歡騰。

這兩個人行的妙事,千載之後還讓人莞爾。

他撫琴,她夜奔,他們恰好是活潑潑一對新鮮天地裏的新鮮人。

彼時王朝鼎革肇新,傳不數代,正是好日子初初開端,好像三月桃花苞,粉粉**,有無盡的春意在裏面。

天地間亦是紅日朗朗,山河浩蕩。

盛世人心寬闊,有什麽容不下、看不過的?

然而,過了這幾百年你再看,這樣的浪漫故事再不曾有過。

不是這人世間再沒有第二個他們,而是在他們的身後,“浪漫”這扇門已經慢慢合攏,久久不曾打開了。

父親原諒了他們,又分家資奴仆給他們,好日子倏然而至,他的雄心和氣運也來了。

李棟民即位,他是新的處世風氣,著名地好大喜功。對他原來隨老皇帝時所寫的《子虛賦》十分讚賞。

於是他再次來到京師,獻上《上林賦》,盛讚皇帝狩獵時的盛大場面,舉凡山川雄奇,花草繁秀,車馬垣赫,扈從壯盛,皆紛陳字裏行間。此賦以氣勢恢弘,文藻華美著稱。是賦裏面的翹楚之作。

好大喜功的皇帝一見之下,拜他為郎官。

除了****之外,他又緊接著做了兩件漂亮事,出色的完成了皇帝交給的政治任務,一時風頭無兩。

如果挑男人是一場豪賭,從開始到現在,她都贏了。

想著他當年衣錦榮歸時的場面,她笑了笑,連苦澀的意思都沒有了。

人生彈指芳菲暮,當年意氣風發,指點江山的男人,今天成了*病榻的老叟。想到人生的虛無苦短,很多事就沒有了計較的必要。

長卿,她握住他的手,不要說這樣的話,事情已經過了,我做的白頭吟,不是將你喚回了嗎?今生今世,文君都沒有後悔和你在一起。

是的,他艱難地點頭,望進她的眼睛裏,這裏面安靜溫婉,是他畢生眷戀的港灣,但也有驚濤駭浪的時候。

他的妻是那樣多情卻剛烈的女子。

人間悲歡離合有時只像轉過尋常巷陌遇見一個尋常人。

天下男兒皆薄幸,事情落到她面前也不過是如此這般,並不觸目驚心。

他,名氣大了自然交游廣闊,眠花宿柳漸漸成了尋常日子的尋常風景,而她,曾經眼中的唯一風光,漸漸淡成背景。

君兒,是我不好,他喃喃說,仿佛又是當年向她認錯時的模樣。

不能忘記他曾經遞給她的家書,寥寥十三數字:“一二三四五六七**十百千萬”唯獨無“億”。君心淡漠,沒有意了。

他要納妾。

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。

冷笑,沒悲痛的時間也沒有,她立刻回信。

一別之後,二地相思,只說是三四月,又誰知五六年,七弦琴無心彈,八行書無可傳,九連環從中折斷,十裏長亭望眼欲穿,百思想,千系念,萬般無奈把君怨。萬語千言說不完,百無聊賴十依欄,重九登高看孤雁,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,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,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。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,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。忽匆匆,三月桃花隨水轉。飄零零,二月風箏線兒斷,噫!郎呀郎,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……

一,二,三,四,五,六,七,八,九,十,百,千,萬,噫(億)。

家書首尾聯環,成為一首聯環情詩。

若要玩弄文字游戲,我當真遜如於你麽!

偏偏要“噫”。不過.噫也不是那個憶!

用你心,換我心,始知相憶深,你若不想我了,那我何必想你。她又作書,寫的比期期艾艾的他明白明亮。(借鑒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)

可一切也回不到當初了,那個男子本也表現反悔,但在倆人約定回鄉不再提這事情的時候,那男人失約了。

於是,她還在此等待。

不是不屑的嗎?

那還等個什麽。

我無法理解這樣沈痛的等待,沈重的讓自己透不過氣來。

這約定的石橋就像一座說不清的枷鎖,綁住了她,也鎖住了輪回。

青石橋面,五格臺階,橋西為女,橋東為男,左陰右陽。“誰若九十七歲死,奈何橋上等三年”。千年的回眸,百年的約定。也許這一世的夫妻情緣,開始於斯,恩斷於此。

奈何橋下幾千丈,雲霧纏繞,等待來生的是什麽道,誰也不知。來生的約定,只是此生的一種後續,喝過了孟婆湯,已經把所有忘卻,來生的相見,只是一種重新的開始。

奈何橋,奈何今生的相見,無奈來世的重逢。

我願還自己一世清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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